□贾峰
今年正月十六,安阳桥庙会没见到杨子的馄饨摊儿,总觉着热闹的庙会少了点什么。
四十多年来,杨子每年正月十五都会准时从老家赶回安阳,备好出摊儿的行头,次日准时出现在庙会上。
回忆起四十多年前刚来安阳的杨子,高高的个子、白皙且透红的脸膛,一双刚毅的眼睛透出坚定的光芒,从喉咙中发出的徽州腔,给人以诚实朴素的印象。一身微微泛白的军裤军褂是他的标配,偶尔也会穿件中山装,虽有些陈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脚上一年四季是“解放鞋”,许是穿了有些年头,这种布面胶鞋的四周胶纹早已模糊了。
印象最深的是杨子出摊时挑的那副百十斤的担子。竹质的扁担被汗水浸染得微微泛红,两头的挑子随着他的脚步,有节奏地上下跳动。这副担子很是特别:一头是一个木柜,上面有七八个扁扁的抽屉;一头是安放在木柜里的烧松柴的小缸灶,上面支一口紫铜浅锅。铜锅分两格,一格是骨头汤,一格是下馄饨的清水。雕着花,细巧玲珑,像是《东京梦华录》中的物件,像是李嵩笔下画出来的玩意儿。格子归置有序,面皮、包好的馄饨、馄饨馅儿,以及香油、盐、醋等佐料,整齐妥当。整副馄饨挑儿就是杨子的行头,满是岁月的痕迹,但依旧干净。
杨子的馄饨摊儿就摆在双桥北头,每天傍晚六七点钟出摊儿,除非雨雪天气才会歇上一歇。即便如此,也总能看到,每隔一会儿杨子就从租房里探出身来看看天。倘若雨雪停了,哪怕再晚,他也会挑了馄饨挑儿出来。
初时,杨子只有两三张小方桌、两三条窄条凳。听说这都是杨子以前自己打造的,很结实。杨子只要出摊儿,就不缺食客。那时,年轻的情侣能一起喝上两碗馄饨,就算是让人艳羡的时尚了;间或有妈妈领着孩童,要上一碗,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当妈的看着也是满脸喜色;有两三个青年一起来的,边吃边聊,吃罢争抢着结账;有深夜下班,吃罢就赶路的;还有独自一人的,坐下静静地慢品,旁若无人地与夜色融为一体……
杨子时常就站在那挑子的后面,连接两个木柜的是一个面板,面板上除了香菜、虾皮、榨菜丁及香油、味精调料,还放置着一个青花的中号碗,里面是包馄饨的鲜肉馅儿,碗旁是一叠薄薄的馄饨皮儿。杨子右手拿着挖馅儿的竹篾,左手拇指与食指快速捻起一张薄皮,摊在掌中心,如蜻蜓点水般,竹篾与面皮交会,一瞬间,右手又插向了盛馅的碗中,而左手掌里已经滚落出像小花朵一样的馄饨了。周而复始,上下翻飞,手法娴熟,令人赞叹。不大会儿工夫,面板上已经摆出三四碗馄饨的数量。
儿时的我,总缠着母亲要上两角钱,吵嚷着要去吃馄饨。一边数落着我,母亲总还是从布包里数出两角钱,塞在我手心。在我飞快地跑出家门时,身后总有一句,“吃完快回家,别在外面瞎跑”。
手里攥着钱,我脚踩风火轮般奔向杨子的馄饨摊儿。“要一碗馄饨。”我很腼腆地比着一个指头对着杨子说。“又调皮了,不在家吃饭,不怕妈妈打哟!”杨子那男中音徽州腔总是乐呵呵的。递过钱,我并不急于坐在条凳上,而是站在他的摊儿前,看杨子先把面板上的馄饨丢进铜锅的清汤格子里,盖上盖子,然后迅速在空碗里依次放入香菜、虾皮、紫菜、榨菜丁和盐、味精、酱油等佐料。这时我会小声说:“多给我放点儿虾皮和榨菜丁儿。”杨子笑了笑,麻利地再次添加。尔后,他会掀开另一格子,直接用搪瓷缸舀起沸腾的高汤冲泡碗里配齐的佐料,再次掀开煮馄饨的锅盖,一个个馄饨大小均匀,宛若朵朵绽放的小花,漂浮在汤锅里。再看杨子,他用笊篱快速捞起,盛到碗里,最后经典的步骤,就是用那竹篦在小瓶的香油里蘸上几下,洒淋到盛满馄饨的碗里,瞬间油花飘散,香气四溢开来。
坐到条凳上,杨子端了馄饨放到我面前,还要叮咛一句:“小心,烫哈!”冒着热气的一碗馄饨,晶莹剔透,馅儿若隐若现,绿盈盈的香菜搭上深色的紫菜,配上零落飘散的油花,对于儿时的我来讲,就是不可言说的美味。拿勺子搅一搅,先喝一口鲜美的汤,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趁热尝一小口馄饨,鲜香滑嫩,数种感觉同时在味蕾流动。每每喝到一半时,我还会怯怯地对杨子说:“叔叔,再给我加点儿汤。”杨子很客气地笑答:“稍等一下哈!”不大一会儿,杨子就端着那个搪瓷缸过来,里面是加了香菜、虾皮、紫菜和佐料的高汤。倒到碗里后,我就要慢慢地吃剩余的馄饨。
后来,桌子多了几张,吃馄饨的人也比以前多了。再后来,杨子的女人也来安阳了,她很贤淑,从不说过多的话,帮着杨子洗洗涮涮的同时,偎着杨子又摆了个鸡蛋煎饼的档位,味道也是那么朴实和清淡。
时光流逝,那几张小方桌旁不知演绎了多少凡人故事,路灯下那馄饨挑儿和两道长长的身影,也已成为一道飘着烟火味儿的风景。
几年前,杨子再也没有出现在双桥。我还时常去双桥那里转转,时常与同龄人谈起杨子和他的馄饨摊儿。那一挑儿清淡的馄饨香气,一直浅浅地飘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