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邺风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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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收

□朱先河

在农业机械化迅速发展的当下,传统麦收这种有仪式感的农业劳作,恐怕只留存于荒僻的乡野,或存在于曾经在麦田劳作的人们遥远的记忆里。

麦收,从小满开始。

小满之前,麦子灌浆正是关键。小满未满,但似已望得见小麦覆陇黄。邻村小满会前,爷爷总会把镰刀、木锨找出来,仔细看看用不用去掌把镰、更换一下木锨头。镰刀、木锨摆在夏日阳光下的那一刻,麦收仪式就此启动。

15岁那年,我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把镰刀,那是一个近乎神圣的时刻。因为之前我只能“童稚携壶浆”,如今能够像大人一样站在田垄的起点上,飞快地挥动镰刀,汗水滴在炙热的黄土上,享受地看着身后金黄的小麦整齐放倒在田垄上,这是获得尊重的起点。有一把自己的镰刀,就像骑士有了属于自己的战马,就像刀客新铸了一把属于自己的钢刀。

提起镰刀容易,但真要像模像样地挥动镰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人左手一拢,右手镰刀一挥一提,麦子就顺顺溜溜、整整齐齐放倒在麦茬上了。看是看了,学是学了,但是自己一上手,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左手一拢,麦子不听话,该散的还散;右手挥镰刀,低了挂到麦根上拉不动,高了麦茬高得拦脚。眼瞅着大人远远地快到地头了,我挺起快要断掉的腰杆,用衣袖擦擦流进眼睛里涩辣辣的汗水,心中的绝望就像白亮亮的日头一样,闪人的眼。我擦擦汗,埋下头继续割起来,耳朵里只能听见镰刀时而清脆时而涩滞的声音,心底的一份倔强慢慢扎根,绝不让人帮,绝不退出不干,绝不……啥叫志气?这就是,不能对不起新掌的镰刀,不能再退回到送绿豆水的队伍去!火热的镰刀把磨出来的血泡就像挂在胸前的“一级战斗英雄”奖章。种田人有股子犟脾气,人穷志不穷,就是在这征服庄稼活、征服自己中锻炼出来的。道理就这么简单,认怂了,麦子就烂地里了,时间久了,地就荒了,生活也就废了。

那时,麦子割了要拉到打麦场里,用脱粒机打场。打麦场一般临时设在麦田的地头。当然,也有人家的打麦场在村边固定的地方。

造出临时的打麦场需要先把麦子连根拔起,用铁耙初步平整,均匀洒水后,用石碾压实就可以了。新收割的麦子必须尽快运到打麦场,连夜不停地脱粒,再把麦子运回家里,因为麦收时间紧,又怕下雨。一旦遇到连阴天,来不及脱粒的麦子就会发霉甚至发芽,那才要了种田人的命!

后半夜,打场暂停。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会争取留下来看场的差事。尽管大人有些不放心,但我们会保证不动电、不乱跑。我们也确实不会乱跑,白天劳作的倦意已经袭来。深夜的麦田是个神圣的所在。躺在温热的麦秸堆上,扒拉些麦秸盖住腿脚,头枕在弯曲的手臂上,神奇时刻就开始了。一切光都隐去了,远处,淡淡的银河时隐时现;近处,深蓝天幕上繁星点点。一切声音都隐去了,耳畔只有虫子的吟唱声。一切暑气都隐去了,凉气从田地里升腾开来,风掠过树梢,夹杂着麦田里微甜的气味抚过来。梦来了。

麦收是紧张的,却也只是“三夏”之一,不过也是最需要速战速决的。尤其是正打场时,天气预报有雨,几家人就轮班倒,甚至几天几夜不合眼,困了就在打麦场里眯上一会儿,根本顾不上吃饭。此刻,孩子们就是后勤保障部队,提了馍馍、烙饼、咸菜和绿豆小米粥,在树荫下等着大人轮流吃饭。几家的饭菜混搭在一起,比比东家的咸菜脆、西家的烙饼香。

天气燥热,补水是极为重要的,大桶的绿豆水、栀子水管够。其实,我们最喜欢的还是大井里抽的井水,这井水硬生生地把火辣辣的暑气击退了,喝上几口,浑身畅快。可大人却不许,说是冷热相激伤了身体。不过我们有办法消暑,用玻璃瓶装了绿豆水放到井水中冰着,等一会儿拿出来喝,既冰凉又解渴。

麦收,就要颗粒归仓。小孩子下地捡麦穗,多半是为了家人的奖励,或者攒一兜麦子去换个冰棒。大人不一样,他们总是趁着打场的间隙或者在麦子归仓后,顶着毒辣辣的日头,顺着田垄弯腰捡麦穗,甚至把脱落的麦粒捧到布兜里。当时,我心里想:几个麦粒能值多少钱?和粮仓里的麦子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为什么还要费力气去捡?后来,我越来越能理解,从冬到夏几番侍弄,每一粒粮食都是自己辛苦伺候成熟的,也都得了天地日月、风雪雨露的照应,都有资格被收获,而不应该被遗弃。麦子归了仓,街坊四邻都习惯各家转转,看看麦子的成色,扔几粒到嘴里嚼嚼,谁家麦子骨重、谁家麦子发黑、谁家麦子落口甜,即使不明说也各自清楚。落了后的,自会寻思问题出在了哪儿,来年如何做。这不仅仅是收成咋样的问题,而是关乎庄稼人的名声。

如今,麦子几乎全部用机械收割,家门口接麦子,田地头付费用,一切简单到没有感觉,上面文字里麦收的过程全然陌生,近乎于上古传说。过程没了,故事就没了,那份苦乐也就没了,也就无趣了。

芒种时节至,有芒可收,有芒可种,农时没变!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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