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则威

味道是有记忆的，这记忆根植于心，遇有相似的情景便如春草般从心底蔓延。就算时隔多年，那味道一如初入喉舌般新鲜，却又带着一种老朋友才有的熟稔。就像家乡火烧的味道，春雨一落，便会想起。

20世纪90年代初，我从乡下考到县城城关的高中，人地两生，塞满心房的孤独感一度让年少的我敏感又胆怯。记得那是高一下半学期的一个周末，春寒料峭，加上那次月考成绩很不理想，一时间独在异乡的失落无助夹杂着对前途的迷茫无望一下子把我攫住了。我浑浑噩噩地走出校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时近中午，旁边老教堂对面的火烧铺里氤氲出一团暖气和香味，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火烧铺里的陈设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张桌子，一个铁炉。一老一少正忙着在油光发亮的案板上打着火烧。老者年龄已有70多岁，小的只有十四五岁。他们将每个面团先称一称，使其大小均匀，接着揉、摔、抹、卷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然后将火烧放到黝黑的铁案上焙着，半熟后再放到炉膛中烤。不一会儿，外焦里嫩、金黄酥脆的火烧就出炉了。老者和蔼地问我是否要买，我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钱来，狠狠心买了一个。我咬了一口火烧，真是满嘴飘香，顿时把所有的不快和年少的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在那个春雨连绵的午后，火烧治愈了少年的烦恼。

随后的日子里，每当情绪低落、考试成绩不理想或者取得了一点点进步时，我都要从紧张的伙食费中挤出一些钱，买个火烧打打牙祭。那间小小的火烧铺让我周末有了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就好像有了一点牵挂。吃个火烧对我而言成了一种鼓励或安慰自己的方式。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到我高中毕业。

1994年我考上大学，去学校转团关系时专门跑到火烧铺。这一次我买了两个火烧，坐在路旁满足地吃着，独自享受着苦学四年带来的喜悦。我把高中生活中的酸甜苦辣、迷茫无助、孤独寂寞连同火烧的香甜一起吞到了肚子里，埋藏到了记忆的最深处。

上大学期间以及参加工作后，我回乡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但只要有机会，不管有事还是无事，路过城关时，我总要再去吃一个火烧，依然是少年时的那种味道。说来也奇怪，后来我吃过很多地方的火烧，但无论哪里，似乎都做不出它的这种味道。再后来，因终日忙碌，我回家的机会更少了，火烧也终于成了记忆中的那个味道。

前几年，我应邀参加母校五十周年校庆，特地一大早出发，就是想再去吃一次火烧。回去一看，街道进行了统一规划，变美了，也变宽了，可是以前的那个火烧铺却不知所踪了。酝酿了一路的久别重逢就这样悬在心口，无处安放，心中不觉怅然。

家乡一直在发展，前几年随着大运河申遗成功，街道进行了统一规划，干净整洁，古色古香，让人流连。徜徉在道口古街北口，我发现这里有一家火烧铺。腿脚比脑子迅速，等反应过来，我已经走进了这家店。店主人的年龄和我相仿，攀谈起来才知道他们正是从城关古街搬过来的那家。天哪，居然就是原来老教堂对面的那家火烧铺！只是昔日的老者作古，当初的少年已然成了滑县火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我顿生感慨，人生的际遇是多么奇妙。30年的时间，有多少人和事代谢更迭，但那股熟悉的味道却始终未变。店主人早就不记得当初买火烧的那个瘦弱少年，而我却固执地钟情他家独特的味道。虽然回家次数很少，但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道口古街买一个火烧，不为果腹，只为记忆。

今年清明，又是飘着小雨的天气，我忽然特别想吃火烧，干脆请了假，从安阳驱车一个多小时来到道口古街买了一个火烧，在运河岸边且看且行。火烧拿在手里，无须入口，30多年前的往事便一幕幕、一帧帧如同定格的老照片般从心头掠过，湿润又清晰。我明白，火烧的味道更多地成了一份深烙在心头的回忆。我哑然失笑，为自己人到中年的多愁善感，但转念又想，《晋书·文苑·张翰传》中，“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张翰为美食而归数千里，比我跑得还远，不觉莞尔。是啊，对家乡味道的偏执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当然，自己不能与张翰这位佯狂避世、恃才放旷的千古名人相提并论，但是根植于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思乡情结和家乡的味道恐怕都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人到了一定年龄，或许更容易触景生情，心也变得比年轻时柔软。工作和生活总是催赶着我们往前跑，此时，可以抚慰心灵、安顿灵魂和排遣孤独的家乡风物与味道，应是最好的解药吧。

其实人生就是一场孤独的旅行，所有经历的过往，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说：“人生的本质，就是一个人活着，不要对别人心存太多期待。我们总是想找到能为自己分担痛苦和悲伤的人，可大多数时候，我们那些惊天动地的伤痛，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随手拂过的尘埃。或许成年人的孤独，就是悲喜自渡。”就像那一树树繁花，它盛开的时候从未跟你诉说欣喜，落败的时候亦从未倾诉悲伤。它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长在你必经的路旁。每个人生活的方式都不同，以往知来，不知来，视诸往。家乡的味道对我来说，是人生的过往，是灵魂的归宿，也是年少时那种春雨飘落、刻骨铭心的感受。

记忆中的味道，独自珍藏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