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戈

夏日晴朗的夜晚，儿时的我和奶奶坐在楼下的草坪上，看着月亮，数着星星。

我搂着奶奶的胳膊问道：“奶奶，奶奶，那些星星都叫什么名字啊？”奶奶一辈子没走出过我们县，听着我带着安阳腔的普通话似懂非懂。见我指着星星，她可能猜出来了：“那个是罗睺星，那个是金星……”接下来，又给我讲了一通算命的事儿。我听着，却大多听不懂。我又拽着奶奶的袖子，指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问：“奶奶，那颗最亮的星星叫什么呀？”

“那个是北极星，天上最明亮的星星。”奶奶眯着眼睛看了半天。

“那奶奶就是我的北极星，因为奶奶对我最好了！”我用力搂了一下奶奶，不小心用劲过猛，两个人倒在草坪上，笑作一团。那时，奶奶还不是很虚弱，还抱得动小时候的我。

奶奶对我特别好。我想要吃什么，她不管会不会做都要立刻跑去厨房，会做的就做出来，不会做的就一个个打电话问；我想要喝什么，她马上就给我倒，如果水还是热的，她就用两个碗来回倒着，好让水凉得快一些；我一说要睡觉，她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边讲着白蛇和许仙的故事，一边哄着我睡觉。她总是把“吃”念成“七”，逗得我更睡不着了。有奶奶在，我几乎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为此，妈妈还和奶奶说过好几次，说别太惯着孩子，奶奶每次总是一摆手：“俺也没几年活头了，让俺在这几个年头多疼会儿孙女儿，不中哦？”妈妈也只能无奈地笑笑。

看星星那一晚上，我4岁，奶奶80岁。

冬日寒冷的夜晚，爸爸坐在医院的病床前略显焦急地搓着手。二大爷歪在一边的床上，烤着电热炉子。我坐在奶奶床边。“奶奶……”我低声唤道。奶奶的眼皮跳了跳，却没有睁开。是不是奶奶脸上的塑料面罩让她闷得慌了？我这样想着，想要把那个面罩摘下来，让奶奶透透气，却被爸爸拦住了。自从奶奶住进医院以来，家里的人在奶奶面前都是笑意盈盈的，说病很快就会好，让她放心，可奶奶却是一天比一天虚弱了。开始还能陪着我到医院楼下转两圈，后来就只能坐在床上给我讲水漫金山的故事，最后，就只是动一动眼皮，没了反应。我看了看窗外，是阴天，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北极星。

“奶奶……”我带着一丝哭腔低声唤道。

奶奶缓缓张开了眼，伸出一只苍白的、龟裂的手，轻轻拭去了我眼角的泪滴。“别哭……”粗糙的老茧划过我的皮肤，却比屋里的电热炉子还要暖和。突然，周围暗了下去，只留下苍白的病床和同样苍白的奶奶。

“奶奶！”我唤了一声。奶奶的吊瓶消失了。

“奶奶！”我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可等我跑到病床跟前，我才发现，奶奶也消失了，只留下一张苍白的、被掀开被子一角的病床。我猛地睁开了眼，在我面前的不是奶奶，是妈妈。“走吧，去送送你奶奶……”妈妈沉默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这才想起来：我哭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了……

奶奶走的那一天，我8岁，奶奶84岁。

葬礼上，奶奶的彩色照片和我素未谋面的爷爷的彩色照片摆在了一起。我默默蹲在墙角，吃着手上叔叔伯伯给的零食，不知怎么着就哭了，哭得无声，哭得撕心裂肺。我咬着牙，不肯哭出声来。奶奶最不希望听到我哭了。她会心疼的。泪水顺着手指缝流下，却没人再在我哭的时候哄我睡觉，用粗糙的大手帮我擦去眼泪了。

我没有奶奶了。

夏日晴朗的夜晚，我坐在楼下的草坪上，独自一人看着月亮，数着星星。天权星、天枢星、玉衡星……我用课本上的知识一一对照着。我又看到了那颗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那么耀眼，连月亮都无法遮盖它的光芒。“北极星。”我喃喃自语，“奶奶……你还在看着吧，我长大了……”

北极星无言地闪了闪。

看星星的这一晚上，我15岁，奶奶还是84岁。

她不是奶奶过世3周年忌日大屏幕和大喇叭里循环播放的“王门程氏老太君”，她是我的奶奶，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程三云。

这还是她哄我睡觉时告诉我的。这个名字，我一辈子都会记着。